尤息弗罗篇
这次对话发生在苏格拉底被起诉之后、被审判之前,苏格拉底与尤息弗罗在法庭门口相遇。尤息弗罗来法庭是为了告发自己的父亲杀害了自家的一个雇工。虽然有些人认为尤息弗罗状告自己的父亲这样的行为是不虔诚的,但尤息弗罗对自己的做法非常有信心,认为自己懂得什么是虔诚、什么是不虔诚,而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虔诚、什么是不虔诚”。就这样,苏格拉底开始向尤息弗罗请教“虔诚是什么”的问题。
在苏格拉底的追问下,尤息弗罗给虔诚下了一个定义:任何被诸神喜爱的事物就是虔诚的,否则就是不虔诚的。但苏格拉底指出诸神之间也有意见分歧的时候,对同一件事情,这个神灵喜爱,而另一个神灵未必会喜爱。然后苏格拉底纠正说,一件事情之所以被神灵喜爱是因为它是虔诚的,而不是反过来,它是虔诚的,是因为它被神灵所喜爱。因此,对于“虔诚是什么”这个问题,我们还没有解决。
这篇对话很好地展示了苏格拉底想要寻求的问题的答案的模式,即知道一个概念的判断标准或者说形式。苏格拉底想知道判断虔诚的标准是什么,而不是仅要知道某个具体的事情是否是虔诚的。实际上,也只有知道了那个标准是什么,才能有根据地表明某件具体的事情是否是虔诚的;如果我们连判断虔诚的标准都不知道,怎么能知道某件具体的事情是否是虔诚的呢?
尤息弗罗:苏格拉底,到底是什么样的新鲜事,竟使你不在吕克昂溜达,而跑到这王宫门前消磨时间。难道你也和我一样,是为了案子而来?
苏格拉底:我的这事嘛,尤息弗罗,按雅典人的说法,已经不能叫案子了,而是重大案件。
尤息弗罗:是吗?我想是有人控告你,因为很难想象你会告别人。
苏格拉底:确实,我没告别人。
尤息弗罗:那就是有人告你咯?
苏格拉底:是的。
尤息弗罗:是谁告的呢?
苏格拉底:尤息弗罗啊,我也不太了解他。他看起来很年轻,没什么名气。我想他们都叫他梅勒图斯,是皮所区人,有一头长发,一点胡须,像鹰嘴一样的鼻子,也许你对他的样貌有些印象。尤息弗罗:我不认识他。苏格拉底,他控告你什么?
苏格拉底:控告什么?我想,他在做一件非凡的事情。年纪轻轻,就能抓住这样的问题,真是了不起。他说他知道我们的年轻人怎样受到了腐蚀,还知道是谁在腐蚀他们。他似乎很有智慧,看到我的无知腐蚀他的同辈,便着手向城邦告我的状,就如同在向他们的妈妈打小报告。我想他是唯一一个以正确的方式开始公共生活的人。因为把关心年轻人,使他们尽可能地成为好人作为开始公共生活的第一件事,这是非常正确的,如同一个好农民很自然地会先关心幼苗,再去关心其他作物。所以,梅勒图斯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首先要除去我们当中那些腐蚀青年人的人,而这之后,他会再去关心老人。能以这种正确的方式开始公共生活的人想必会成为城邦福祉的源泉。
尤息弗罗:我希望他能够成为城邦的福祉。但苏格拉底,我更加担心的事情是正好相反的。在我看来,他在做一件严重伤害城邦的事,因为他在冤枉你。请告诉我,他是怎样说你腐蚀青年的?
苏格拉底:第一次听到他说的时候,我简直惊呆了。他说我是一个造神的人,造了一个新神,还有就是不相信原来的神。这就是他的指控。
尤息弗罗:我明白的,苏格拉底。那是因为你说过自己得到了神圣的征兆,所以他把你当成要改革宗教的人。他知道这种事很容易在人们中误传误信,于是就来法院诽谤你。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每当我在聚会时说神圣方面的事情、预言未来时,他们就笑我,说我疯了;即使我预言的事一向都很准。不管如何,他们嫉妒我们这样的人。我们不能退让,要与他们抗争一番。
苏格拉底:亲爱的尤息弗罗,被嘲笑倒没什么关系。因为雅典人不会介意某人很聪明,但如果他们认为某人以自己的聪明传授别人知识,就会受不了。这也许是出于嫉妒,也可能是出于其他原因。
尤息弗罗: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对我是怎么想的,我根本没兴趣去深究。
苏格拉底:也许在他们看来,你没有那么引人注目,觉得你没有想把自己的智慧传授给别人。但恐怕由于我对人们的喜爱,他们会认为我乐意把自己想说的东西毫无保留地给任何人讲授,不仅不收费,还会酬谢愿意听的人。如果他们只是像嘲笑你那样想嘲笑我一番,花点时间跟他们在法庭上辩论一番倒也不是什么不愉快的事。但如果他们是认真的,结果会怎样,也就只有你这样的预言家才能知道了。
尤息弗罗:也许不会有什么要紧的事,苏格拉底,你会很好地处理好这件事,如同我对自己的事那样。
苏格拉底:你的事是什么呢?尤息弗罗,你是被告还是原告?
尤息弗罗:原告。
苏格拉底:你告的是谁呢?
尤息弗罗:一个人们会认为只有我疯了才会告的人。
苏格拉底:为什么?难道你告的人长着翅膀,会飞走?
尤息弗罗:没有那回事,他不但不会飞,还很老了呢。
苏格拉底:他是谁呢?
尤息弗罗:我的父亲。
苏格拉底:你真可爱!你自己的父亲?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告他什么呢?案情是怎样的?
尤息弗罗:苏格拉底,是谋杀。
苏格拉底:真出乎意料!尤息弗罗,大部分人确实会想不通怎么可以这样做,这样做是否合适。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样,但一个充满智慧的人或许会不一样。
尤息弗罗:是的,以宙斯之名,苏格拉底,确实如此。
苏格拉底:被你父亲杀害的人是你的亲属吗?因为如果被杀害的是陌生人的话,显然你不会去告你父亲,是吗?
尤息弗罗:苏格拉底,这样说太荒唐了。因为你认为谋杀一个陌生人和谋杀一个亲属是不同的。谋杀一个人应该只看杀得是否符合正义;如果他杀得符合正义,就不必管他;但如果不符合,他就应该被起诉,即使他跟你用着同一个炉灶、同一张餐桌。如果你明知道他杀了人,还与他为伴,而不把他带去审判,以此来遮掩自己和他的罪行,那你跟他有同样的罪过。受害人是我家的一个雇工。当时我们在纳克索耕种,雇他来帮忙;但他在喝醉酒时跟我们的一个奴隶发生争执,并冲动地杀害了那个奴隶。我父亲便把他的手脚捆绑起来,扔到一个沟里。然后叫一个人到雅典去询问祭司该怎么处置他。在那期间我父亲丝毫没理会那个雇工,认为他是一个凶手,即使死掉也没什么关系。由于又饿又冷又被绑住,在祭司的消息传回之前,那个雇工就已经死掉了。现在,因为我告发我父亲谋杀,我父亲和其他亲戚都对我很生气。他们说,我父亲没有杀人,就算杀了,也是那个雇工罪有应得,因为他是一个谋杀者。他们还说儿子告发父亲是不虔诚的。苏格拉底,你看,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虔诚、什么是不虔诚。
苏格拉底:宙斯在上,尤息弗罗,你真的认为自己对神圣、虔诚、不虔诚有很准确的认识,以致在你说的那种情况下,你一点都不担心把自己的父亲送上法庭是一件不虔诚的事?
尤息弗罗:苏格拉底啊,如果我对这类事情没有准确的认知,那我尤息弗罗就会一无是处,就不会比大多数人高明了。
苏格拉底:这对我来说真是太好了!值得赞扬的尤息弗罗,我要拜你为师,并在这个案件上挑战梅勒图斯,在与他进行法庭辩论前告诉他:我一直都认为关于神圣的知识是最为重要的,现在他却说我因改革宗教而有罪。我会对他说:“梅勒图斯,如果你同意尤息弗罗在这些主题上是有智慧的,那么你应该相信我在这方面的见解也是正确的,而不是把我送去审判。如果你不这么认为,那就去告我的老师,而不是告我,因为他通过教导腐蚀了我,还通过谴责和惩罚腐蚀了自己的父亲。”如果他没被说服,不肯撤掉对我的指控,或者不以告你来代替告我,那我同样会在法庭上说出这些话来挑战他。
尤息弗罗:以宙斯之名,苏格拉底,如果他试图控告我,我想我会发现他的弱点,在法庭上议论的将会是他,而不是我。
苏格拉底:在这些考虑之后,我亲爱的朋友,我渴望成为你的学生。我知道别人,包括梅勒图斯都没有注意到你,而看到我棱角分明,所以他指控我不敬神。以宙斯之名,请你现在告诉我,你现在清楚知道的那些知识:不仅在谋杀当中,也把其他事情考虑进来,虔诚的本质是什么?不虔诚的本质又是什么?是否在每一件虔诚的事情当中,虔诚总是同一个。另外,所有虔诚的事情和不虔诚的事情都是相反的,就像虔诚本身和不虔诚本身相反那样。所有不虔诚的事情,都有同一个形式,所有虔诚的事情也都有同一个形式?
尤息弗罗:当然。
苏格拉底:那么,请告诉我,虔诚是什么?不虔诚是什么?
尤息弗罗:虔诚就是做我正在做的事情,控告做了诸如谋杀、盗取圣物等错事的人,而不管做错事的人是你的父亲,还是你的母亲,抑或是其他任何人。不控告则是不虔诚的。苏格拉底,请看看我给你提供的强有力证明。这个证明我跟别人也讲过,即做了不虔诚事情的人,不应该逃脱惩罚,不管他是谁都一样。人们相信宙斯是诸神中最好、最公正的。宙斯因自己的父亲邪恶地吞食儿子而绑缚他,而那位父亲也出于相似的理由阉割了自己的父亲,人们赞同这种做法。但我因自己的父亲做错事而控告他,人们却感到气愤。所以,他们对神用一套说法,对我又用另一套说法,这是互相矛盾的。
苏格拉底:尤息弗罗啊,这正是我被控告的原因啊。因为我发现很难接受关于诸神的这类说法,因而被告知自己做错了。现在,如果连你都对这类事情有着充分的认知,还跟他们有着相同的看法,看来我们必须向他们让步了。否则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自己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告诉我,以友谊之神的名义,你真的相信这些事情是真的吗?
尤息弗罗:是的,苏格拉底,还有更令人惊奇的事呢,而且这些事情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
苏格拉底:你真的相信诸神之间存在着战争、可怕的敌对和争斗吗?还有诗歌中说的那些事,被一些能工巧匠描绘在庙宇中的那些,以及在节日里送往卫城的绣袍上所绘的那些故事,我们能说都是真实的吗,尤息弗罗?
尤息弗罗:不止这些,苏格拉底。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如果你喜欢,我还可以告诉你很多关于诸神的这类事情,相信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苏格拉底:应该不会很吃惊,有空的时候再给我讲讲吧。现在,请试着更清楚地告诉我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当我问你虔诚是什么时,我的朋友,你还没有教会我什么,而只是告诉我你正在做的事,即控告你的父亲是虔诚的行为。
尤息弗罗:但我说的是真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也许是真的。但你也同意还有其他很多虔诚的行为,是吗?
尤息弗罗:当然存在。
苏格拉底:我还记得,我没有叫你告诉我一个或两个虔诚的例子,而是让你告诉我虔诚的形式本身。这个形式使得所有虔诚的行为成为虔诚的。因为你同意所有不虔诚的行为是不虔诚的,以及所有虔诚的行为都是通过同一个形式得以成为虔诚的。你还记得吗?
尤息弗罗:我记得。
苏格拉底:告诉我这个形式本身是什么?这样我可以通过查询它,通过使用它作为一个模型,来辨别任何不管是你的行为还是别人的行为到底是不是虔诚的,如果不符合,则不是虔诚的。
尤息弗罗: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苏格拉底,我会告诉你的。
苏格拉底:这就是我想要的。
尤息弗罗:很好,那么,任何被诸神喜爱的事物就是虔诚的,否则就是不虔诚的。
苏格拉底:真了不起!尤息弗罗,你已经以我想要的方式回答了问题。即使我还不知道你的回答是否正确,但很明显,你会向我表明你说的是真的。
尤息弗罗:当然。
苏格拉底:那么,让我们来总结一下:一种行为或者一个人被神喜爱,就是虔诚的;一种行为或一个人被诸神所厌恶,则是不虔诚的。虔诚和不虔诚的理由不是同一个,而是正好相反。是这样吗?
尤息弗罗:确实如此。
苏格拉底:那看起来是一个非常好的描述?
尤息弗罗: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我们也说过诸神之间是会有意见不合的情况,他们也会有敌对和争斗,是吗?
尤息弗罗:我们有这样说过。
苏格拉底:那么,如果一个话题引起了诸神之间的敌对和愤怒,这又怎么解释呢?让我们这样考虑一下,如果你和我对于哪个东西数目更大意见不合,这个分歧会使我们敌对和愤怒,我们接着数一下,就可以很快解决这个分歧。
尤息弗罗:确实可以。
苏格拉底:关于哪个重哪个轻也是如此,我们可以通过秤称去达成一致意见。
尤息弗罗:当然。
苏格拉底:哪些问题会使我们无法达成一致意见,造成我们之间的愤怒和敌意呢?也许你现在还没有准备好回答,但请考虑一下下面的这些话题是否会符合要求:正义与不正义、美丽与丑陋、好与坏。我们对这样一些话题是难以达成一致意见的,不管是我与你,还是任何人之间,都会彼此充满了分歧。
尤息弗罗:这些话题确实会造成分歧。
苏格拉底:对于诸神呢?尤息弗罗,如果诸神之间确实会存在分歧,难道不会在这些话题上有分歧吗?
尤息弗罗:一定会的。
苏格拉底:那么,根据你的说法,尊贵的尤息弗罗,不同的神对什么事情是正义的、美丽的、丑陋的、好的和坏的存在不同的意见。如果他们没有在这些问题上有分歧,就不会有争吵了,是吗?
尤息弗罗:你说得对。
苏格拉底:每位神灵都会喜爱自己认为是好的、正确的东西,厌恶与这些东西相反的东西?
尤息弗罗:当然。
苏格拉底:但是你说过对同一件事,有些神灵认为是正义的,另一些则认为是不正义的。当他们意见不合时,会互相争吵,甚至引起战争。是吗?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同一件事,有些神灵喜爱,有些神灵厌恶。也就是说,既是被神灵喜爱的,也是被神灵厌恶的。
尤息弗罗:看起来是的。
苏格拉底:那么,根据这个论证,同一件事,就既是虔诚的,又是不虔诚的?
尤息弗罗:恐怕是的。
苏格拉底:所以,我的朋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没问你什么事情既是虔诚的,又是不虔诚的,按你所说的既被神灵喜爱又被神灵厌恶。如果是那样的话,尤息弗罗,像你这样惩罚自己的父亲,这种行为会令宙斯高兴,但会让克罗诺斯和乌拉诺斯不悦;会取悦赫菲斯托斯,但会让赫拉不开心;同样,其他神灵对这个问题也都会有不同的看法。我们这样想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尤息弗罗:苏格拉底,我认为,在这件事情上,诸神不会出现意见分歧,谁都会同意不正义地杀害别人的人应该受到惩罚。
苏格拉底:很好。尤息弗罗,你听说过有人主张一个不正义的杀了人的人不应该受到惩罚吗?
尤息弗罗:在这个话题上,他们从来没停止过争论,不管是在法庭上,还是在其他地方,因为他们在犯了罪之后,为了避免受到惩罚,不管是什么事都会做,什么话都会说。
苏格拉底:他们是否同意自己做错了,尤息弗罗,然后说虽然做错了,但不该受到惩罚,是这样吗?
尤息弗罗:不,他们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苏格拉底:那就有些话他们不会说,有些事不会做,因为他们不会冒险说自己做错了但不该受到惩罚,而是会说自己没有做错。是吗?尤息弗罗:你说得对。
苏格拉底:做错的人应得到惩罚,他们对这个观点没有分歧。而是会争论谁做错了,在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
尤息弗罗: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如果就像你说的那样,他们确实会关于正义和不正义互相争吵,那么诸神之间是否会出现同样的情况呢?有些神说某些神做错了,其他神则说没有,是吗?我的朋友,但可以确定的是,没有人,也没有任何神会冒险认为做了错事而不应该受到惩罚。
尤息弗罗:是的,苏格拉底,你说得大体上是对的。
苏格拉底:不管是人,还是神,如果诸神之间确实有分歧的话,他们所争论的是某个具体的行为。一些神说该行为是正确的,另外一些说是错误的。是这样吗?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来吧,亲爱的尤息弗罗,请告诉我,让我变得更加有智慧。你如何证明所有神都会同意那个雇工在杀了一个奴隶之后被奴隶的主人绑缚起来,并且在祭司的处置消息回来之前死去,这种死法是不公正的;而那个主人的儿子为了这件事状告他的父亲是正确的行为?请试着清楚地告诉我,诸神一定会相信这个行为是正确的,如果你能给出满意的证明,我这辈子都会颂扬你的智慧。
尤息弗罗:这也许不是一个轻松的任务,苏格拉底,尽管我能够给你一个非常清楚的证明。
苏格拉底:我明白,你是认为我比陪审员还笨,因为你将会向他们表明这些行为是不正义的,所有神灵都厌恶这种行为。
尤息弗罗:我会非常清楚地向他们表明的,苏格拉底,只要他们肯听我讲。
苏格拉底:他们会听你讲的,如果他们认为你说得很好。但在你说话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点,在心里自言自语道:“如果尤息弗罗向我证明了所有神都认为雇工的死是不公正的,我能从这个结论当中学习到什么是虔诚、什么是不虔诚吗?这个行为看起来被诸神厌恶,但是虔诚和不虔诚并不因此被定义,因为被诸神所厌恶的行为也被他们所喜爱。”所以我不会非要让你去证明雇工的死很冤枉。如果你喜欢的话,让我们这样来总结一下:所有神都认为那个行为是不公正的,并且他们都厌恶它。然而,从我们的讨论中可以得到一个恰当的结论,那就是所有神厌恶的是不虔诚的,所有神喜爱的是虔诚的,被一些神喜爱但被另外一些神厌恶的则两者都是或者两者都不是?你觉得现在可以这样定义虔诚和不虔诚吗?
尤息弗罗:还有什么阻碍我们这样做定义呢,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在我这边没有什么阻碍,尤息弗罗,但看看在你那边,这个定义能否帮助你按你答应过我的更容易地教会我?
尤息弗罗:我可以肯定地说,虔诚就是所有神灵喜爱的东西,相反,所有神灵都厌恶的则是不虔诚。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是否要再来检验一下它是否是一个可靠的表述?还是说,我们就放过它了,无论谁只是随口说说,我们就接受?抑或是我们应该检验它说的是什么意思?
尤息弗罗:我们必须检验它,我很确定,就目前而言它是一个很好的表述。
苏格拉底: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是否是那样。请这样考虑一下:虔诚的事情之所以被诸神喜爱是因为它是虔诚的呢,还是说,一个事物是虔诚的,是因为它被诸神喜爱?
尤息弗罗: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我来试着更清楚地解释一下。我们说某个东西被携带着,另一个东西携带;或者一个东西被领着,另一个东西带领;一个东西被看见,另一个东西观看。你能理解这些事物中其中一个与另一个是不同的,以及是怎样不同的吗?
尤息弗罗:我想能。
苏格拉底:同样,一个东西被喜爱,也有另一个不同的东西去喜爱。
尤息弗罗:当然。
苏格拉底:那么,告诉我,一个被携带着的东西之所以被携带着,是因为有东西在携带它,还是由于其他原因?
尤息弗罗:不会有其他原因。
苏格拉底:一个被领着的东西之所以被领着同样是因为有东西在领着它,被看到的东西同样是因为有东西在看它才成为被看到的东西?
尤息弗罗:当然。
苏格拉底:所以,有人看着一个东西并不是因为那个东西是一个被看着的东西,而是正好相反,它之所以是一个被看着的东西是因为有人看它。同样,有人领着一个东西并不是因为那个东西是一个被领着的东西,而是相反,它之所以是一个被领着的东西是因为有人领着它。有人携带着一个东西并不是因为那个东西是一个被携带着的东西,相反,它之所以是被携带着的东西是因为有人携带着它。尤息弗罗,我这样讲清楚吗?我想说的是:任何行为或者激情的产生,都必须要有一个更早的行为或激情。如果一个东西发生变化或者遭受任何影响,它发生变化并不是因为它处于变化的状态,而是反过来,它处于变化的状态,是因为它发生了变化;一个东西遭受了影响,不是因为它处于遭受影响的状态,而是反过来,它处于遭受影响的状态,是因为它遭受了影响。你同意这种说法吗?
尤息弗罗:我同意。
苏格拉底:是否可以这样说,一个东西被爱就是处于一种变化的状态或者遭受影响的状态?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所以就像刚才举的那些事情那样,情况是一样的:一个东西喜爱另一个东西,并不是因为被爱的东西是一个被爱的东西,而是反过来,那个东西之所以是被爱的东西,是因为有东西爱它?
尤息弗罗:很明显。
苏格拉底:那么,对虔诚又可以怎么说呢,尤息弗罗?根据你前面的说法,它是被所有神灵所喜爱的,对吗?
尤息弗罗:当然。
苏格拉底:它之所以被喜爱,是因为它是虔诚的,还是因为别的理由?
尤息弗罗:就只有那个理由。
苏格拉底:它被喜爱,是因为它是虔诚的;而不是反过来,它之所以是虔诚的,是因为它被喜爱?
尤息弗罗:很明显。
苏格拉底:一个东西之所以是被爱、被神灵喜爱,是因为神灵喜爱它们,是吗?
尤息弗罗:当然。
苏格拉底:那么,神灵喜爱的东西就不等同于虔诚的东西了。尤息弗罗,按你的说法,虔诚的东西不同于神灵喜爱的东西,而是其中一个与另一个不同。
尤息弗罗:怎么会这样,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因为我们都同意虔诚的东西之所以被喜爱,是因为它是虔诚的东西;而不是反过来,它之所以是虔诚的,是因为它被喜爱。是这样吗?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另一方面,被神灵喜爱的东西之所以是被神灵喜爱的东西,就是因为神灵喜爱它,是由于神灵喜爱它这样一个事实。而不是反过来,神灵喜爱它,是因为它是被神灵喜爱的东西。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我亲爱的尤息弗罗,如果被神灵喜爱的东西与虔诚的东西是等同的;那么,如果虔诚的东西被喜爱是因为它是虔诚的,就会得出,被神灵喜爱的东西之所以被喜爱是因为它是被神灵喜爱的东西;如果神灵喜爱的东西之所以是神灵喜爱的东西,是因为神灵喜爱它,那么虔诚的东西之所以是虔诚的东西就会是因为神灵喜爱它。现在你可以看到,把它们放一起考虑时,它们的原因是完全不同的:被神灵喜爱的东西之所以被喜爱,是因为神灵喜爱它(被喜爱的东西是因为被喜爱而成为被喜爱的东西);对于另外一个,神灵之所以喜爱它,是因为它本身是一个值得喜爱的东西(虔诚的东西因为虔诚而被喜爱,是因为虔诚而成为被喜爱的东西)。尤息弗罗,恐怕,当你被问到虔诚是什么时,你并不想清楚地向我揭示它的本质,而只想告诉我它产生的一个影响或者具备的一个性质,即虔诚有一个性质就是会被所有神灵所喜爱;但你还是没有告诉我虔诚到底是什么。现在,如果你乐意的话,就不要再藏着掖着了,请从头告诉我虔诚到底是什么吧。它是否被神灵喜爱,或者是否具有其他一些性质——我们不必为这个争吵——你只需要告诉我虔诚是什么,不虔诚又是什么?
尤息弗罗:但是,苏格拉底,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你,因为无论我们给出什么陈述,它总会绕着圈子,而不会停留在我们给它安放的地方。
苏格拉底:尤息弗罗,你的陈述看起来就像是属于我的祖先戴达罗斯。倘若这些话是我说的,是我提出来的,你或许会嘲笑我,说我由于跟戴达罗斯的血缘关系,我的结论在讨论中总会跑掉,而不会待在我们把它放置的地方。但现在,这些陈述是你说出来的,所以,我们得拿你开玩笑了,因为你自己也看到了,你说的那些话总不会待在你把它们放置的地方。
尤息弗罗:我想,对于我们的讨论而言,确实存在着这种笑话,苏格拉底。但使它们逃走、兜圈子的人不是我;你才是戴达罗斯,因为如果是我主张的,它们就不会走开,而是会留在原地。
苏格拉底:看起来好像我比戴达罗斯还要聪明,我的朋友,因为他只是使自己的作品移动,而我却能够使别人的作品移动——如同使我自己的作品移动那样。我的技艺中最精巧的部分就是我在没有想表现得聪明的情况下也是聪明的,因为我宁愿让自己的陈述保持不动,甚过于想占有坦塔鲁斯的财富或戴达罗斯的聪明。不过这些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因为我想你已经有点懈怠了。那就让我来帮助你教会我自己关于虔诚的知识,并且在你教会我之前,我不应该放弃。现在考虑一下,是否认为所有虔诚都必然是正义的。
尤息弗罗:我认为是的。
苏格拉底:所有公正的也都是虔诚的吗?还是说,所有虔诚的都是公正的,但并非所有公正的都是虔诚的,还有一些公正的不是虔诚的?
尤息弗罗:我没跟上你的思路,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那是因为你比我年轻太多,尽管你很有智慧。我说过,你因为自己拥有的丰富智慧而有所懈怠了。运用你的智慧吧,我的朋友,我说的并不难理解。我的意思跟下面的诗句刚好相反:
造物主宙斯创造了所有事物。
你们不愿叫唤他的名字,
因为哪里有恐惧,哪里就有羞愧。
我并不赞同这个诗句,要我告诉你为什么吗?
尤息弗罗:必须的。
苏格拉底:我并不认为“哪里有恐惧,哪里就有羞愧”,因为我想很多人会恐惧疾病、贫困,或者对其他东西感到恐惧,但并不对这些东西感到羞愧。你这样想吗?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但哪里有羞愧,哪里就有恐惧。有人对某个事物感到羞愧或者尴尬,会同时感到恐惧或者担心差的名声。
尤息弗罗:他确实会恐惧。
苏格拉底:“哪里有恐惧,哪里就有羞愧”并不正确,而是反过来,有羞愧的地方,一定有恐惧。因为恐惧包含了一个比羞愧更大的范围。羞愧是恐惧的一部分,就好像奇数是数的一部分;并不是有数的地方就有奇数,但有奇数的地方一定会有数。你跟上我的思路了吗?
尤息弗罗:当然。
苏格拉底:这也是我已经问过的问题,哪里有虔诚,哪里就有公正,但并非所有有公正的地方都有虔诚,因为虔诚是公正的一部分。我们能够这样说吗?还是说你有别的想法?
尤息弗罗:没有其他想法,就如你说的那样。
苏格拉底:看看接下来会怎样:如果虔诚是公正的一部分,我们必须找出到底是公正的哪一部分。如果你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就如同问数的哪一部分是偶数。我会说是能分成相等两部分的那些数,而非那些不能分成相等两部分的那些数。你也这么想吗?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按照相同的方式,请告诉我公正的哪一部分是虔诚。这样我们就可以告诉梅勒图斯不要再误会我们了,不要再控告我不敬神了,因为我已经跟尤息弗罗学到了什么是神圣的、虔诚的,以及什么不是神圣的、虔诚的。
尤息弗罗:苏格拉底,我想,公正中关切神的那部分是虔诚的和神圣的;而关切人的那部分就只是公正的。
苏格拉底:我想你是对的,尤息弗罗。但是还有一点我想问问,因为我还不理解你说的“关切”是什么意思。我不觉得你所说的“关切神”跟“关切其他东西”是在同一个意思上使用“关切”的。例如我们会说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怎样“关切”马,而只有掌握饲马技艺的人才懂得,是这样吗?
尤息弗罗:我就是那个意思。
苏格拉底:所以,饲马就是“关切”马的技艺?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怎样“关切”狗,除了猎人。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捕猎是“关切”狗的艺术。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养牛的艺术是对牛的“关切”?
尤息弗罗:当然。
苏格拉底:虔诚和神圣是对神的“关切”,尤息弗罗,你的意思就是这样吗?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在每一个例子中,“关切”有同一个效果;即“关切”的目的是使被“关切”的对象变得更好或者获得益处。就像你看到的,饲马人“关切”马是使马变得更好。你是这么想的吗?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所以,狗从猎人的“关切”中获益,牛从养牛人那里获益,其他例子也一样。还是说,“关切”的目的是伤害所“关切”的对象?
尤息弗罗:绝对不会是伤害。
苏格拉底:它的目的是增进被“关切”对象的利益?
尤息弗罗:当然。
苏格拉底:那么,虔诚,对神的“关切”,同样也是利于神,使他们变得更好?你是否同意当你做一些虔诚的事情时,你在使一些神灵变得更好?
尤息弗罗:以宙斯之名,不是这样。
苏格拉底:我是否可以认为你的意思是——远远不是那种意思?为什么我问你“关切”神是什么意思呢?那是因为我不相信你所说的“关切”的意思就是这样。
尤息弗罗:非常正确,苏格拉底,我说的“关切”不是那种意思。
苏格拉底:非常好,对神的什么样的“关切”是虔诚呢?
尤息弗罗:那种“关切”,苏格拉底,就像奴隶“关切”其主人那种。
苏格拉底:我明白,就像是一种服务诸神。
尤息弗罗:就是这样。
苏格拉底:你能告诉我医生提供的服务,其结果是什么?你认为是健康吗?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造船师提供的服务呢,它指向的结果是什么?
尤息弗罗:很清楚,苏格拉底,制造船只。
苏格拉底:建筑师的服务是建造房子?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告诉我,我的好朋友,对神服务的目的是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很明显你知道答案,因为你说你自己是所有人当中对神圣拥有最丰富知识的那位。
尤息弗罗:是的,我没有瞎说。
苏格拉底:告诉我,以宙斯之名,神灵从我们对他的服务中获得的极好结果是什么?
尤息弗罗:很多好东西,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我的朋友,对于将军而言,你能很轻松地告诉我他主要关心的是什么,就是获得战争的胜利,是吗?
尤息弗罗:当然。
苏格拉底:我想农夫也是如此,虽然获得很多好东西,但主要的收获是在地里生产的食物。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很好,那么,你如何概括神收获的那些好东西呢?
尤息弗罗:刚才跟你讲过了,苏格拉底,要获得这方面的知识不是那么容易的。但简单来讲,我会说如果一个人在祈祷或祭祀中知道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事来取悦诸神,这些就是虔诚的行为,能给家庭和国家带来利益。与取悦诸神相反的行为,就是不虔诚的,会带来破坏和毁灭。
苏格拉底:尤息弗罗,如果你乐意的话,你早就简单明了、正中要害地回答了我的问题了,但你明显没有教导我的热情。就在你接近答案的时候,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如果你给出了那个答案,我早就已经跟你学到了关于虔诚本质的知识。无论如何,如同提问题的人必须跟着回答问题的人走,不管将被他带到哪儿去那样,请再给我说说,你对虔诚是怎么看的,虔诚到底是什么?你是说它是一种关于祈祷和祭祀的技术吗?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祭祀就是把礼物献给神,祈祷就是对神提出请求?
尤息弗罗:正是如此。
苏格拉底:根据这个陈述,虔诚就是关于如何奉献神以及如何请求神的知识?
尤息弗罗:你对我说的话理解得很好,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那是因为我是多么想得到你的智慧,并且我很专注其中,所以你说的话我都没有忽略掉。请告诉我,这种对神的服务到底是什么?你说它是向神请求,以及向神奉献,是吗?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正确的请求,就是向诸神请求我们需要的东西,是吗?
尤息弗罗:还能有什么?
苏格拉底:正确的奉献,就是给他们那些从我们这里需要的东西,因为如果送给一个人他不需要的东西,这说不上是好的送礼技艺。
尤息弗罗:是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那么,虔诚就是一种神与人之间的交易技巧?
尤息弗罗:是的,是交易,如果你宁愿这么称呼的话。
苏格拉底:我并不愿这样叫,除非它是真的。请告诉我,神从我们给他的礼物当中获得了什么好处?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给我们的东西,因为我们的好东西都是神赐予的。然而,他们从我们这里得到了什么好处呢?难道我们在交易中占尽了好处,得到了所有好东西,而他们什么好处都没有得到?
尤息弗罗:苏格拉底,为什么不假设诸神也从我们这里获得了很多好处呢?
苏格拉底:神从我们这里得到的是什么礼物呢?
尤息弗罗:还能是什么呢,你不认为是荣誉、尊崇,以及我刚才说的喜悦吗?
苏格拉底:那么,尤息弗罗,虔诚就是取悦神灵的东西,而不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东西或者被神灵认为是可爱的东西?
尤息弗罗:我想被神灵认为可爱的才是最重要的。
苏格拉底:所以,虔诚就是被神灵认为可爱的。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当你这样说的时候,如果你的论证看起来总是走来走去,而不会保持原状,你有没有感到很惊讶?你或许会归咎于我是那个使它们移动的戴达罗斯,虽然你自己更像是戴达罗斯,在使它们绕着圈子走?你是否意识到我们的论证已经绕了一圈,回到了相同的地方?你一定记得早先的时候,虔诚和神灵喜爱的东西并不是同一个东西,而是互相不同。你记得吗?
尤息弗罗:我记得。
苏格拉底: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现在说被神喜爱的东西就是虔诚?被神灵认为可爱的东西难道不就是被神喜爱的东西吗?
尤息弗罗:是的。
苏格拉底:或者我们早先同意的说法是错误的,又或者,如果那时候我们是对的,那么现在我们就错了。
尤息弗罗:看起来是的。
苏格拉底:所以我们必须从头开始研究虔诚到底是什么了,如果我不想在学到之前就放弃的话。不要鄙视我,请提起兴致来,想方设法把真理告诉我。因为你知道这个真理,而如果有人能做到的话,我是不会放他走的,就像对待普罗托斯,现在我不应放你走,直到你说出来。如果你对虔诚、不虔诚都没有清楚的认知,你就不会因你年老的父亲杀了一个雇工而控告他。你那样做是因为你害怕自己做错了而惹神灵生气,你也害怕在人们面前丢脸。现在我可以确定你认为自己知道虔诚是什么、不虔诚是什么。所以,请告诉我,好人尤息弗罗,不要隐藏你的思想。
尤息弗罗:下次吧,苏格拉底。现在我们很忙,是时候走了。
苏格拉底:要忙什么呢,我的朋友!你这一走,我的满心希望就要落空了。我满怀热情想跟你学习虔诚是什么、不虔诚是什么。那样我就能摆脱梅勒图斯的控告,告诉他我已经从我的导师尤息弗罗那里学到了关于神圣的知识,再也不会因为我们无知而发表那些对事物的看法了,而我在我的余生当中也会过得更好。